今日是:

  当谢凤娥为女儿覃瑶作的《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》写到第22篇、还只写到14岁时,她的讲述对象已经再也看不到了。

  3月6日,湖北枝江一中高二学生覃瑶在教室课桌上留下一封遗书后失踪。两天后,她在校园里一处3米多深的池塘中被发现时,已与父母阴阳两隔。

  此时,距覃瑶14岁生日只有26天(有网上报道其生日为8月28日,据本报记者调查,其真实出生日期应为4月1日——记者注)。

  在她生前,曾经怀揣着父母的希望、“神童”之桂冠和未竟的奥运志愿者梦想。

  在她身后,留下一张“最想看”却永远也没有机会再看到的动画片和电视剧清单;留给众人的,是哀伤和惋惜、争执与流言、痛苦及思考。

  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

  时隔一个多月后,谢凤娥还清楚地记得3月6日——阴雨绵绵的一天。后来,她在日志中写道:“你捅破了妈妈的天啊!”

  这天晚上6时,谢凤娥接到覃瑶所在的高二(1)班班主任李开松的电话:“覃瑶有半天没上课了。”到校后,李开松告诉她:“她上外语课看课外书,我批评了她。”

  当天上午的第二节课是英语课,李开松在教室外巡视时,发现坐在第三排靠窗的覃瑶在看课外书——这一座位是李开松“为方便管理特意安排的”,虽然班里其他人已经换了三次座位,但覃瑶的座位一直未变。

  课后,李开松来到班上,在批评了几个熄灯后仍在洗澡导致班里被扣分的男生后,接着就批评了覃瑶在课堂上看课外书,并说她“这个星期不能‘创星’(校方的一种激励举措——记者注)”,“要和家长交流交流”。

  覃瑶在后来写给父母的绝笔信中提到,这已是第三次被李开松看到在看课外书。“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们。”

  中午,覃瑶没有去食堂吃饭。一名同学后来告诉谢凤娥,12点半吃完饭回来时,“看见覃瑶往楼下走,脸上有点儿不高兴”。

  下午,李开松发现覃瑶失踪后,即打电话通知了谢凤娥。

  接电话时,谢凤娥并未意识到自己日后将要承受的伤痛。和她同在刘巷中学教书的李慧敏,当时也在身边,知道“这小家伙爱玩儿”,就安慰谢凤娥,“可能跑出去玩儿了吧。”

  谢凤娥立即赶往学校,和丈夫覃世雄、亲戚、老师、学生一起,寻找覃瑶。

  枝江一中校长董云告诉记者,众人“对校内进行了地毯式搜索”。

  随后,谢凤娥等人又到学校附近堆放的天然气管里找,到滨江公园、城区各个网吧、公共场所寻找,寻人启事在当地电视台滚动播出,并随《楚天都市报》一起散发。

  可是,所有的搜寻均一无所获。至3月7日,久寻无果,家属情绪开始变得激动,场面一度几近失控。

  一直到3月8日,教学楼旁一处3米多深的池塘被大功率水泵抽干,才发现了覃瑶的遗体。

  学校附近一位居民告诉谢凤娥,6日下午,他从校外路过时,曾看见一个女生在池塘边徘徊。

  现在,活着的人们已经无从知道,那个下雨天,14岁的女孩在落入池塘之前,内心深处曾经历怎样的挣扎。

  “她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”

  时至今日,覃瑶的家人和一些老师依然不情愿说,覃瑶是自杀而去的。

  “我的孩子不会自杀。”谢凤娥更愿意相信,覃瑶是“不小心掉入池塘的”。

  覃瑶的初中是在刘巷中学读的。读到初三下学期时,也在这所学校当老师的谢凤娥“考虑到她还太小,让她休息休息”,便将覃瑶转到初二。提及覃瑶的自杀,多位老师表示“出乎意料”、“难以理解”:“那么天真活泼的孩子,被批评了几句,怎么就会干这种傻事呢?”

  张贤红曾教过覃瑶半学期英语,3月8日晚获知发现了覃瑶遗体。“两天来心存的一丝侥幸都没了,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,心痛得如刀绞一样。”他打电话给李慧敏,“我那一次是不是揍她揍得太狠了?”

  那是覃瑶读初一时的一个晚自习课间,张贤红发现覃瑶其他科目的作业都做了,唯独自己教的语文没做。“经常逗一逗覃瑶”的张贤红开玩笑说:“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嘛”,然后假装严厉地命令道:“跪凳子!”覃瑶也很干脆,“不跪!”张贤红于是和李慧敏一起,把这位同事女儿的膝盖按在凳子上跪了1分钟。“也是因为是同事的孩子,才这么干的,现在想起来很后悔。她也不记仇,不是那种受不得半点儿批评和惩罚的人,第二天见了我,还是笑嘻嘻的。”

  覃瑶给李慧敏留下的是“活泼”的印象。“她常常大老远看见我,脆生生地喊一声‘李老师’,我问她什么事。小家伙说‘没事’,做个鬼脸儿就又跑了。”

  “这孩子很坚强。一般的事吓不倒她。”李慧敏感觉。

  在她眼里,覃瑶也“不是那种很争强好胜的人”。去年五一时,期中考试刚刚考完,李慧敏和谢凤娥等几位朋友吃饭,席间李慧敏提到一位也是由刘巷初中升入枝江一中的同学,“怎么考得这么差,300多名”。结果一旁的覃瑶接茬儿:“我还更差呢,我500多名。”“这个同学初中的时候成绩比覃瑶差,但是她说这些的时候,也没觉得怎么不好意思。”

  甚至在读过初三回来再读初二时,覃瑶的成绩一度仍然较差。“她也不觉得自己读过一遍了,就一定要冒尖。考得差就差,也不觉得没面子。”李慧敏回忆。

  覃瑶有时候还会“欺负”比自己大的男生。和覃世雄同在枝江五中教书的黄老师,儿子和覃瑶同校同级。让她记忆深刻的是,去年暑假,几位老师的子女常常一起玩儿,复习功课。吃饭的时候,覃瑶先吃完,“就跑到外面去,抓了一只毛毛虫,作势要往我家孩子脖子上放,吓唬他。”

  在一个不足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上,覃瑶工工整整地抄下一串串字符和一个网址——有学生告诉记者,将这些字符在该网址输入,就可以兑换QQ秀,“给QQ穿上漂亮的花衣服。”

  在这个笔记本上,同时抄录了可阅读哈利波特的网址。“她最喜欢的就是书。”谢凤娥说。每次遇到家中楼下书店的老板娘,覃瑶都会问:“蒋妈妈,我的书到了吗?”

  3月8日,覃瑶的同学叶木(化名)写下一篇题为《哀》的博客,正文只有一句话:“我不敢相信。”

  “女儿不喜欢别人叫她神童”

  4岁开始读小学,连跳两级后8岁读初中,12岁又以刘巷初中第二名的成绩保送入枝江最好的中学——覃瑶在当地被视为传奇,当地媒体至少报道过3次,并冠之以“神童”的称号。“两岁识字过目不忘”,“除学习成绩优异外,还能能歌善舞、弹琴,爱好体育和电脑”,当地媒体这样报道覃瑶。

  覃瑶是独生女,打小就跟着母亲生活,在孩子教育问题上,谢凤娥是主角,覃世雄很少参与。在她眼里,覃瑶是个“很聪明的孩子”——覃瑶1岁多就会数数,也只是“让‘小话唠’闭嘴”的意外收获。

  那时,谢凤娥从凤良小学调入离家十几里地的来新小学,覃世雄则因凤良中学撤销,调到了离家约20里的百里洲中学,孩子寄养在爷爷家又不方便,谢凤娥便带着孩子去上班。

  上班路上,坐在自行车前面的“椅嘎子”上,覃瑶“总不住声”。“前面来了一个人,她就会问,‘那是谁呀?’我一看不认识,就老实回答,‘不知道。’覃瑶很不满意,说你怎么不知道呢。下一次对面再来人,我就抢先问她,‘那是谁呀?’她回答得很干脆,‘别人!’下一次她再问我‘那是谁呀’的时候,我就学会了,回答她‘别人’,结果她又问,‘哪个别人呀?’……我也不知道她会问出什么问题来,又不会回答,只好教她数数,从1数到10,或者教她唱歌,《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》……”

  但是谢凤娥“从来没认为覃瑶是神童”。她认为,“神童”称号来自于覃瑶高中入学时的媒体报道。“在小学、初中,没有人过多地关注我们,我们过得很开心,觉得她和其他同学没什么不同。”

  谢凤娥回忆,有一次覃瑶回家后很不高兴地告诉自己,一个同学提出成名后写书,书名叫《我与神童的高中生活》。“女儿不喜欢别人叫她神童,在班里名次靠后,又被同学们戏称神童,女儿心理压力更大了。”——入高中后,覃瑶学习成绩并不理想,年级1000多人中大约排在100多名,一度还考过500多名。

  有关覃瑶“能歌善舞,会弹琴”的报道,谢凤娥认为“这是给孩子脸上贴金。”她说,“覃瑶就是喜欢旅游,看书。其实她会的东西挺少。到现在还不会骑自行车。”

  张贤红认为,覃瑶“比别的孩子聪明些,但不是神童”。

  “我们对孩子并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。”覃世雄说,他和妻子并不如网上传言的,期望女儿非北大清华不上。“有的话我们都没当她的面说,怕伤了她自尊心。但是和同事说了。女孩子嘛,读那么多书干什么。你最终还要成家,读到博士后,想要成家也困难了。我们就希望她到时候有一个工作,能养活自己就行了。按照她的成绩,年级100多名,也就考个一般的学校,三峡大学,也就行了。”

  今年年初,李慧敏也亦听谢凤娥说过类似的话。

  但对于自己唯一的孩子,谢凤娥可谓费尽心血:2002年,覃瑶升入刘巷初中,谢凤娥“托了点关系”,也调入该校;2005年,枝江一中迁入离县城4公里的新址,覃瑶尚有1年才上高中,但入一中几成定局,谢凤娥夫妇斥资15万元,在新址对面买了一套房,以方便孩子上学;谢凤娥、覃世雄上班在百里洲镇,去枝江一中须先行近10里至渡口,花1元过长江,再行近10里。为照顾孩子,覃世雄竟试图调入一中。覃瑶高一时,平时只有爷爷奶奶照顾,父母周末才过去;到高二,谢、覃皆辞去班主任,只要不上晚自习,就过去陪孩子,谢凤娥骑自行车往返需要近3个小时。

  谢凤娥回忆,小学四年级她考了个第一,“我们就带她到北京、天津、北戴河去玩了一圈。”

  就在覃瑶出事前一天,谢凤娥还跟李慧敏说,“覃瑶想吃青豆,昨天没买到”,打电话给覃世雄,“无论如何今天要买到。”

  在覃瑶的QQ空间中——事实上,覃瑶的空间中所有日志都由谢凤娥写就,覃瑶本人仅添加了一条评论——一位谢凤娥的朋友留言说:“她可要好好地学啊,要不然的话,可对不起你这个当妈的了。你对她寄予多么大的希望啊?!她也就是你的将来了!”

  在绝笔信中,覃瑶写道:“你们对我都有着很高的期望。对不起,让你们失望了。”

  “究竟是什么让孩子感到比死亡还难以面对?”

  记者初到枝江时,一个三轮摩的司机说,“覃瑶的妈妈对她要求很高,120分的卷子得119分,回去还要挨俩嘴巴。平时上课都站着,考试的时候才让坐。”在网上,类似的说法流传很广。有的人说:“这个神童是被逼出来的,学习成绩下滑,她妈妈也打,而且比一般人打得凶”。

  但谢凤娥清楚地记得,覃瑶读了近10年书,总共只得过两次满分:一次是读第一个初三时的期末考试,“还被任课同事‘逼’着买糖吃”;还有一次是读第二个初二时的期末考试。

  谢凤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自己作为老师,在教育孩子上,注重言传身教,以及尊重孩子,很少打孩子。初中以前可能打过,但上高中之后就没有打骂过孩子。

  在李慧敏的记忆中,覃瑶初中三年,谢凤娥“从来没有因为分数批评过她。即使批评也是生活习惯上的事。”她否认“站着上课”的传闻。

  “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,我是个有原则的人。什么时候做什么事,是有规矩的。什么事情可以做,什么时候可以做,都是清楚的。”谢凤娥说。

  谢凤娥在她的《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》中还写道:“我们老家后面是一条河,原来水很深的,也淹死过几个人,我一直不让你到后面去的。那次你奶奶挑水浇菜园子,里面有小蝌蚪,你觉得很好玩,并且知道是从河里来的。在我洗衣服的时候你就一步一挨地挪到河边来了,正好,我衣服也洗好了。我知道如果不让你知道点厉害你是不会死心的,就说,‘好吧,你来,妈妈弄你看小蝌蚪。’等你来了以后,我就抱着你,让你自己去捉小蝌蚪。你可高兴了,我抱着你的时候尽量让你成倒立状,让你的头离水面越来越近,你觉得怕了,我还是继续,并且说,‘快捉啊,你看小蝌蚪多好玩。’你说,‘我再也不要小蝌蚪了。’我才放了你,你真的没再到河边去过。”

  不过,相形之下,谢凤娥也承认,“覃瑶最喜欢的是她舅妈。舅妈脾气特好,什么都不说她,什么要求都满足她——有时候满足到没有原则。”

  也许正是这种“有原则”,让覃瑶感到压力。

  出事前,李开松称,“要和家长交流交流”。

  “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你们。”绝笔信中,覃瑶这样对父母说。

  “究竟是什么让孩子感到比死亡还更难以面对?”有网友这样问。

  “我在学校里其实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”

  覃瑶自杀后,枝江一中一时处于风口浪尖,网上纷争,褒贬不一。

  校长董云,对覃瑶的花逝深感惋惜。“出事前3天,我还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,跟她聊了几句,她还说挺好的。”

  “其实她有什么问题,自己解决不了,完全可以来找我。”董云和覃瑶接触过3次,“我们很熟悉。”

  董云告诉记者,他的电话、接待时间、QQ号均向全校同学公示。“很多学生来找我,给我写信,很多问题都是这样解决的。”

  这所枝江最好的中学的校长,在奋力搏击高考之时,也试图在夹缝中实践自己对教育的一些想法。

  在枝江一中,体育课被改革成三四个班一组,学生可以按自己兴趣选修足球、排球、篮球、武术等,“不要上了12年体育,一样体育技能都不会。”

  他组织了读书节,“让同学选一本最经典、对你人生产生重大作用的书,在扉页上写一个推荐,封三贴上漂流记录,以年级为单位漂流。每个同学选自己感兴趣的书,读完之后,签上名,再写上自己的评论。”

  学校开设了漫画、科技创新等20多门综合实践课。“我发现漫画对培养学生的思维能力非常好,因为它需要我们对社会现象进行高度概括、抽象和提炼,再用漫画简洁地加以表达。”

  一直到现在,全体高三学生每天依然会在上午第三节课后的大课间打太极拳。“他们可能现在打得还不像样,但是等他们老了再打时,会想起他们忙碌而纯真的少年时光。”

  一名华中师范大学心理系毕业生被学校聘来,给高一学生开设心理健康教育课,每周一节。

  然而,这一切并未阻止覃瑶过早地逝去。“我在学校里其实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”,“我现在真的觉得很累、很累,我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了。”覃瑶在绝笔信中写道。

  董云也用“诚惶诚恐”形容自己的工作感受。在这座鄂西小城,进一中、考大学依然是大多数人改变命运的唯一路径。让这所学校最弥足骄傲的,也依然是高考时的一本上线率。

  该校宣传栏上记录着学校的荣光:去年高考过重点线317人,全宜昌名列第一。宣传栏自称枝江一中是“成人者的炼狱”。

  枝江一中是全省示范高中,学生管理实行寄宿制住读,每两周方可回家一次。

  覃瑶在笔记本上专辟“栏目”,记录老师的“经典语录”,第一句是:“春天来了,冬天还会远吗?”——很明显,这是老师在告诫尚未经历残酷高三的学生。

  “我们不仅仅是教几门课,我们和我们的学生,承载的是几十万人对未来的希望。”董云说,“这起事件是现有社会矛盾在校园里的极端反应。”他认为,孩子是家庭的希望,现在高考升学仍是改变家庭命运的最好方式,学校是应试教育中的一环;现在家庭与10年前有了很大不同,对独生子女的亲情呵护及高期望,使孩子们少了挫折体验,压力却在增加。家庭陪读及过分的呵护等,本身就是压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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