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100多名重症患者中,约有一半已经基本脱离生命危险。可以预见,这次8.0级的汶川大地震,重症伤员的死亡率可能属于世界最低的一批
张建华的最后关头
5月30日23时左右,在四川省人民医院EICU(急危重症监护病房)门外,39岁的张永胜决定放弃儿子的生命。
医生告诉他,要挽救他儿子就要手术,而手术可能随时需要截肢。
“一头是死,一头是可能截掉四肢。”张永胜猛吸一口烟,对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说,“我一个普通农民,要面对现实,长痛不如短痛。我只有谢谢医生,放弃手术。”
他的儿子张建华,17岁,四川省绵阳市北川羌族自治县北川中学高一学生。汶川地震后,5月15日,张永胜首次在医院见到被从北川中学的废墟里救出的儿子。“当时儿子还清醒,能叫我,后来开始昏迷。”
长时间的挤压令张建华的四肢多处肌肉坏死,出现严重的挤压综合征、急性肾功能和呼吸功能衰竭、凝血机制紊乱。
5月29日,张建华转入四川省人民医院。这是卫生部为这次抗震救灾指定的重症患者救治医院之一。
“没有人支持我,二十多个医生、护士、病人家属把我围起来,劝我签字同意手术,只有五六个人保持沉默。”
张永胜把后背重重靠到墙上,带着股犟劲说:“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,我也只有他一个儿子,我最宝贵的就是他。我脑子转了上千遍,想家里人会不会怪我,儿子日后会不会怪我,我要把情况跟他们说清楚,怪我我也无所谓。”
这个决定在5月31日零时发生改变。张永胜终于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下名字。他说:“有个医生说,国家把你儿子救到这样,你自己的儿子你却不想要了,你不签字,他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。”
张永胜的签字,令戴尅戎感觉“终于松了口气”。这位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骨科终身教授对本刊记者说:“我总算可以准备下一步的治疗了。”
7个小时前,戴尅戎看到的张建华,似乎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。“血钾升高、血钙下降、脉搏、心跳、脸色,所有的垂危状态他都有了,他的心脏说停就停。”
更让戴尅戎担心的是,伤口从最初的渗出变成出血。“床单上垫的三层大块尿布全透,估计出血超过3000毫升,他怎么扛得住呢?”
必须马上要血小板!必须马上要新鲜的血浆!必须马上要新鲜的全血!
……
戴尅戎说:“这些即使在上海、北京,没有两三天也是搞不到的。但在这里,几个小时全部到位。我有时候真是感觉在灾区办事反而容易。”
抢救还在进行。疑问在戴尅戎心头聚拢:病情为什么恶化?他的伤口到底发生着什么?“这些都需要看他的伤口才能知道。但很可能,绷带一打开他的心跳立刻就没了。没有内科医生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。”
中华医学会副会长、肾脏科专家王海燕,北京协和医院重症监护科主任刘大为,中国工程院院士、解放军总医院肾内科主任陈香美,与他一同担下了这生命的重担。
戴尅戎说:“半个小时后,内科医生终于让我看到了病人的伤口。我确定,他的伤口不但有坏死组织,而且不少。四肢都需要手术,倘若情况严重,那就可能截肢。”
医生们开始研究分析下一步的治疗方案。最终确定:第一,立即到手术室进行清创手术;第二,破例边手术边进行血液透析;第三,持续输血,纠正休克,改善凝血功能,维持电解质平衡。
一支包括骨科、血液科、肾脏科、麻醉科等在内的抢救团队迅速集结。
“这盘棋我们决定就这么下了,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这个年轻的生命。”戴尅戎的语气温和而坚定。
他是一个喜欢用围棋比喻人生的人,2004年,他在他的母校南洋模范中学演讲时说:“其实生活和下棋一样,是有规则的,这个规则就是落子无悔。”
张永胜就是在手术方案确定、征求病人家属意见的重要关头想要放弃。
于是,戴尅戎清晰记得是王海燕说出了那番关于太阳的话,他甚至注意到王海燕在说这话时提高了声音。
5月31日零点三十分,按照既定方案,抢救手术从张建华伤势最重的左腿开始。
作为一位外科医生,戴尅戎感动的是:“平常情况下很少会有医生向你保证,你开刀吧,我们支持你,而在当时,王海燕、刘大为、陈香美他们就是这样跟我承诺的。”
内科医生的保驾护航,让手术比预想的顺利。这时候,戴尅戎要求麻醉师把刚刚升上去的血压降下来。
他告诉麻醉师,血压越高出血越多,恐难支撑长时间的手术。如果做截肢,手术会快得多,但将心比心,假如四肢都截掉孩子怎么办?所以,他希望把坏死的组织拿掉,好歹把左腿留着,可如果一块一块肌肉去切,势必耗时太长,而且出血增加。
“麻醉师同意了我的想法,”戴尅戎说:“左腿的手术进行到一半,基本确定左腿能够保住,右上肢的手术随即展开。两个半小时后,左腿和右上肢手术完成,都保住了。”
接下来是右腿、左上肢。
5月31日凌晨5点,手术结束。张建华生命体征基本平稳。四肢全部保住。
一直守候在手术室外面的张永胜笑了一下,又马上收起了笑容。
“我当然高兴,”他对本刊记者说,“但儿子还在里面呢!”
回想起当初曾想放弃治疗,张永胜说,他宁愿蹲3年牢房,也不愿再面对那样的抉择。
“可能获得举世瞩目的成就”
“张建华的案例太重要了。大家是拼了命把他硬扳回来的,这对其他危重病人的救治很有借鉴价值。”戴尅戎说。
根据灾难医学规律,伤员治疗一般会出现两个死亡高峰:一是早期急性创伤导致死亡,二是后期沉淀下来的危重病人死亡。
现在正是震区危重病人救治的关键时刻。
6月3日,卫生部部长陈竺视察四川省人民医院,首站就是EICU。据该院宣传处一位工作人员介绍,张建华的抢救令陈竺称赞不已,他连声说,你们创造了一个医学奇迹,了不起。
戴尅戎告诉本刊记者:“现在大家都知道救援的黄金时间是72小时,但从医学角度看,其实是12小时。因为救出来的人你要保证他真正活下去并不容易,特别是很多人被埋了几十个甚至上百个钟头。”
他表示,虽然现在还不到最后说话的时候,但可以预见,这次8.0级的大地震,重症伤员的死亡率可能属于世界最低的一批。“如果大家齐心努力,有可能获得举世瞩目的成就。”
为打好重症救治这场硬仗,5月26日,卫生部抗震救灾专家组在成都宣告成立。专家组由王海燕、戴尅戎、刘大为三人组成,肩负着全面调研和组织救治危重病人的职责。
他们用三天时间,到绵阳、绵竹、广元等地探访危重病人。
据其走访获得的资料,截至5月31日,医疗机构救治的重症伤员中,绝大多数病情得到控制,还有100多人未脱离生命危险。
在这100多人中,生命体征不稳定、严重外伤未处理完成、颅脑外伤昏迷未醒的各十多人;依赖呼吸机、透析仪,或同时依赖呼吸机与透析仪的70多人;肺部感染或血行感染(败血症)的60多人。
专家组认为,这100多人大致具有四个特点:
第一,原始外伤严重,比如脑外伤、内脏损伤、截瘫、严重的挤压伤等;
第二,老年人多,80多岁、90多岁、100多岁的都有,这部分人即便在地震中只是受到轻伤,也可能产生严重的并发症。比如,有些人是跑着跑着中风了;
第三,一些辗转送来的病人处于高分解状态,营养状况差,抵抗力下降,感染抬头;
第四,有些人在地震前就有脑梗、心梗、心衰等病史。
救治局面十分棘手。
“现在就看你有多大本事把这100多人抢回来了。我们别无选择,只能像抢救张建华那样,一个一个抠,一个一个捋。”戴尅戎说。
“一个都不要死”的决心
“我们的目标是,这100多人最好一个都不要死。当然,这个目标可能不太科学,但没有这个决心不行。”戴尅戎向本刊记者表示。
6月2日,卫生部新闻发言人毛群安在接受中国政府网访谈时称,卫生部确定,迅速有效整合医疗救治力量,发挥以重症监护为主的多学科联动机制,用集中伤员,集中专家,集中资源,集中救治的“四个集中”原则,作为当前最大限度降低伤员致死率、致残率,提高伤员生存率和治愈率的关键。
戴尅戎介绍道:“到5月29日,‘四个集中’的工作已经基本完成。灾区的大部分危重病人目前已经集中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、四川省人民医院和成都军区总医院。”
此外,三家医院还集中了一批从全国各地调来的、以重症医学为专业的医护人员,以及感染学科等方面的专家,在重症医学平台上进行多学科协作,从而尽最大可能降低危重病人的死亡率。
据卫生部新闻办消息,上述三家集中救治医院已经建立危重病人筛查机制,每天将危重病人的情况进行汇总,了解病人病情的可能变化趋势,让需要进入ICU(重症监护病房)的病人得到及时救治。
戴尅戎认为,转运伤员为改善地震伤员治疗条件、保护伤员健康、分散四川省医疗压力、推进恢复重建创造了有利条件。从5月17日至31日,已经累计向全国20个省(区、市)转运伤员10015人,转运工作至此告一段落。
戴尅戎解释说:“转运是为了减轻灾区医院过重的压力,以集中力量救治重症患者,同时完成日常病人的医疗任务。我们制定了严格的转出标准,提出的要求甚至有些苛刻,不但在转运中不应死亡,甚至不应加重患者病情。”
在“四个集中”的方针下,四川省人民医院EICU里出现的专家、仪器都是中国一流的。
“我们这里来的外援都是国内响当当的人物,排名基本是前三位的,”张建华的责任医生邓磊对本刊记者说,“有的专家在自己的领域甚至是NO.1(第一名)。”
邓磊还特别提到了纤维支气管镜,他并不知道这是由谁捐赠的,价值几何,只是觉得它确实好用。
这位27岁的医生在这场遭遇战中感受着职业的神圣感。
“我们做得还不错。”他向上拉了拉口罩,以坚定的口气说,“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天职,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,我们就要尽万分之万的努力,给患者活下去的机会。”
“我们这里有一个3岁的男孩,他因颅脑损伤陷入昏迷,最好的结果可能就是植物人,他的亲属已经决意放弃治疗,我们却还在坚持。我想,我能够理解病人家属的选择,但从我的角度看,他的生命不应该由其他人来决定,哪怕是他的亲人。”
能够近距离得到医学界领军人物的指导,让邓磊不觉疲惫。“我们这里好多人都是连轴转,但大家都没有怨言,所以主任有一次说到这个就哭了。”
震不垮的手术台
基层医生们的表现,让戴尅戎这样的业内高手也颇受“震动”。他向本刊记者回忆起他在绵竹市人民医院看到的一段监控录像,记录的是5月12日地震发生时的情况。
他说,监控录像机始终对着手术室的大门,突然天花板掉下来了,手术室指引牌在空中荡来荡去,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在镜头里出现。正纳闷呢,医院院长就把录像快进,一个多小时后,手术室大门打开,病人被推了出来。原来这些医生和护士没有一个逃跑,全部在坚持手术。
“医生们的技术水平也经受住了考验。”戴尅戎说,当前影响危重伤员救治成功率的主因已经改变,不再是单纯的创伤,多器官功能衰竭和复杂耐药性感染问题凸显。“如果过不了院内感染的关,我们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。”
华西医院作为复杂骨折和危重伤员的抢救中心,伤员数量多、伤情重、流动性大等因素大大增加了发生交叉感染的风险。为加强防控,医院对开放性创伤伤员在急诊区域设立独立的检伤区,实施细菌学涂片检查,一旦发现气性坏疽疑似伤员,就实施隔离收治、隔离手术,杜绝院内感染。
从5月12日至5月29日,4例气性坏疽伤员和21例泛耐药鲍曼不动杆菌伤员得到有效控制,没有发生一例外伤性破伤风感染患者。
说起这些,戴尅戎哽咽了:“我74岁的年纪,平时不大掉泪的,而且说实在话,我们这些搞科技的,也不习惯跟媒体多交谈,但这次我是特别想告诉媒体,我们医务人员都做了些什么。”
“很多人也许不相信,灾区医务人员做了这么多工作,他们冒险救治伤员,顾不上自己的家庭,甚至受了伤,而他们的收入却是下降的,因为医院忙于救治伤员,一般业务量大大下降。所以我恳请大家信任这支队伍,不但在SARS、地震的时候,平时也要信任他们,这的确是一支了不起的、富有责任感和献身精神的队伍。”
戴尅戎说,正是出于对这支队伍在献身精神和技术水平上的双重信任,他对重症伤员的救治充满信心。
本刊记者在截稿时获悉,目前,这100多名重症患者中,约有一半已经基本脱离生命危险。